“外卖诗人”王计兵:让万物穿透我深不可测的内心
见到王计兵是在10月27日早晨。那时他刚刚结束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从美国回到北京,背着黑色的大双肩包,出现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这时距离中国作家协会2023年新会员入会欢迎仪式开始,还有20分钟。
对王计兵来说,相当于遵守一个承诺。做外卖骑手六年,也许强化了这种信念。五十多年来,他最看重承诺:对陌生人的,对理发师的,对妻子的,对父亲的。有些承诺,他拼尽全力守护着,另一些却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十五岁离家,为了谋生王计兵几乎干过所有卖力气的活儿。结婚时他左肩扛着小麦,右手牵着妻子,迈出家门后不知道能去哪儿。写小说走火入魔,三十年前父亲一气之下烧掉了王计兵的所有手稿,此后的二十五年他再未投稿。后来王计兵开始送外卖,骑电动车穿行在凛冽的城市巷道里,他在繁忙中给自己发出语音消息——“我没有奢望/一把斧子就能拯救春天/只是不断地把柴码放整齐/等它说出火焰的秘密”。
隐藏在王计兵手机里的这些语音和文字被整理成诗歌作品,印刷成书。王计兵火了,人们尊称他“诗人”“作家”,赞誉和很多东西一齐涌来。度过那段慌张期后,他说自己变得更加平和,也做好了让所有事物穿透自己的准备。虽然提及父母时,他依然双手捶打膝盖,忍不住抬头望天。
△王计兵
深陷小说创作难以自拔,父亲烧掉他所有手稿
上个世纪60年代末,王计兵出生在江苏徐州农村。那时他家是全村最穷的一户。
按照惯例,结婚后王计兵得和父母分家。那天他左肩扛着一捆麦子,右手牵着妻子。迈出家门后,两人相视无言,不知道能去哪里。
“当时村里有户人家盖了新房,老房子还没推倒。我们就去那儿借住。后来陆续又换了几个住处,都是别人家的老房子。我们像老鼠倒洞一样不断地更换住的地方。”王计兵1993结婚,直到1998年夫妻俩才住上自己盖的房子。
盖房子需要钱。这六年间,两人好像组成了一个极其紧密的务工小组,拼了命地赚钱。凑齐2500元钱后,王计兵买了一辆快要报废的翻斗车。车的灯光坏了,王计兵坐在驾驶室开车,妻子就坐在顶盖上打手电。拉土、装货,别的队伍人数众多、分工明确,王计兵夫妻俩却什么都自己上。夏天炎热,王计兵习惯光着膀子,背上的皮每天都能剥下来一大块。
“只要能活下去。那时候想着,只要能活下去,只要我们俩能不分开就行。”王计兵说。
在这种境遇下,王计兵完全不交朋友,只和妻子交流。“整个村子都在看我们的笑话。”不多的休息时间,他就拿来写小说。1992年,王计兵迎来了自己小说发表的小高峰。半年之内,他连续发表了十几篇微型小说。在那个纸笔写作盛行、邮寄还是主流的年代,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于是他打算更进一步,写一部长篇小说。
然而王计兵深深地陷入自己构思的角色中,现实与虚拟的界限混沌,他常常迷失其中,无法自拔。小说里的人物打拳卖艺,他也开始不分场合地在路边比划。“人家觉得我是个神经病。特别是我的家人,非常担心。”最过火的一次,王计兵在家披麻戴孝,只因为他构思的主角的父亲在小说里遭遇了严重的车祸,濒临死亡。父亲因此暴怒,一气之下烧掉了王计兵全部的手稿。他也向父亲许诺“以后安心过日子,再不提写作、发表之事”。
往后的二十多年里,王计兵恪守承诺,再没有投稿。但是在昆山讨生活期间,他的写作并没有停止。六年前,王计兵开始送外卖,在城市中穿行的经历给了他写作诗歌的灵感。
“那段时间我没法用纸笔写作,这和我的身份、和整个环境都不匹配。哪有外卖员还悠闲地坐着写字的?”王计兵笑。打开微信聊天界面,他时常给自己发送零碎的文字和语音。那是他瞬间产生的灵光。关怀模式下,王计兵手机的字体很大。那些琐碎的灵光,占满了手机屏幕。
△王计兵
成名之后,赞誉与声浪一同袭来
谁也不知道命运会怎样翻云覆雨。2017年,王计兵在一位朋友的反复劝说下,脑袋一热,将自己的诗歌通过电子邮件投稿给了一本网络杂志。数天后,王计兵收到了170元稿费。
170元不算多。在他最窘迫、需要靠拾荒来度日的时间里,捡一天废品也能换40多元,让全家的下一顿饭有着落。但这170元给了王计兵一些重新投稿的信心。
2017年某天,王计兵从昆山回到徐州老家看望父亲。当时他接到一个电话,通知自己加入了徐州市作协。“我父亲就在旁边,这事也瞒不住了。”
王计兵说,告诉父亲自己重新开始写作,是自己做过最荒唐的事。“在我父亲的思想里,‘加入作协’意味着一份正式的工作,甚至是当官。他知道我一直以来过得很困窘,这时候告诉他我重新写作、加入作协,他一定觉得早些年耽误了我。”
一年后父亲因为肺癌病情加重过世,王计兵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哥哥告诉他,父亲临终前一直在说对不起自己。
“哪怕他晚走几年呢?我把我的奖杯给他看一眼,让他知道他没耽误我也好啊。”
2022年7月,王计兵的一首不足百字的小诗《赶时间的人》被诗人陈朝华分享到微博,引来2000多万网友关注,10多万网友转发点赞。这些年,王计兵获第二届国际微诗大赛金写手、第七届徐志摩微诗大赛三等奖、第五届徐州诗歌节年度诗人奖等数十个奖项。
王计兵火了。各种邀约飞来,他收获了版税、赢得了赞誉,也面对了一些声浪。有次王计兵在公开场合说了一句自己喜欢狂风暴雨天,“那会儿送外卖单价高,我当骑手以来的比较高的收入都来自这种天气。”没想到招来网友和一些同行的谩骂攻击。这种攻击甚至波及了王计兵的家人,导致他不得不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上道歉。
“声浪不平息,我的道歉帖子就一直放在那,不动它。”虽然他始终认为自己之前所说的话不是谎言。
前不久,受清华大学邀请,王计兵与学校团队一同前往美国,参与一场民间对话活动。活动间,王计兵坐在姚明身旁,与美国一名开卡车的小说家进行对谈。早前,王计兵告诉妻子自己因为要出国,“可能会失联几天”。但抵达美国后将手机开机,他发现妻子依然在微信里寻找自己,哭得稀里哗啦。“我妻子只知道一直找不到我,很着急,很后悔没有多留几个联系方式,担心我的安全。”
“背叛”对父亲的诺言,“是我这辈子做过最荒唐的事”
在王计兵已经出版的诗歌作品里,“父亲”“母亲”是常见的人物。
“一列火车从远处赶来/又向远方奔去/像一位慌张的母亲/打着手电,叫喊了一声”
“故乡的沉默/此前是父亲/以后是,因为父亲”
“大哥揭开黄表纸/让我看母亲的遗容/血色退却的母亲/一改往常的褐色/白了,像一场大雪/覆盖了原野”
……
王计兵的母亲是孤儿。她哥哥想尽办法去当了兵,母亲从此成了军属,独自生活,直到和王计兵父亲结婚。婚后母亲受父亲家暴十二年,但始终隐忍,不吭一声,也从不认错。
王计兵回忆,自己幼年时期,父亲出了一场车祸。“我父亲那时是生产队的会计。跟着拖拉机一起运煤,车子上坡时翻了车,我父亲从车里掉下来,被煤压住。”送医后,医生建议放弃治疗。母亲背着王计兵,走了四十五里路来到县城,押上自己的命,要求在场的医生救父亲。
“我母亲当时就像发了疯一样,说今天如果不救我父亲,她当场就死在这里。”
父亲抢救成功,清醒后说对母亲的第一句话是“我今后不再打你了。”王计兵不知道,那是父亲的浪子回头,还是终于幡然悔悟。只是从那天起,父亲对母亲的家暴居然真的戛然而止。
后来母亲中风,父亲无微不至地照料母亲二十四年。从前父亲从不进厨房,在那之后居然也烧得一手好菜。洗衣、喂饭是基本,还为母亲按摩肢体,带她出门活动,直至2018年父亲病逝。王计兵觉得,父亲是在赎罪,赎自己的罪。
约2003年前后,王计兵的父亲来昆山看望他。那正是他最窘迫的时候。父亲说了一句,“在城里还不如在村子里种点庄稼过得舒服。”这句话一下击中了王计兵,直到现在。他是最看重诺言的人。从前在一家理发店坐下,还没开始理发就被朋友叫去喝喜酒。王计兵总觉得对不住理发师,店铺离家又有点距离,他硬生生留了三个月头发,保护得极为完好,再找时间去那家理发店理发。“我去的时候,人家已经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我之前还没理发就走人这件事。”但王计兵心里舒坦。
承诺父亲再不写作,父亲却在离世的前一年得知儿子加入了作家协会。王计兵始终无法释怀自己亲手打破的这个诺言。他无法释怀的是,父亲直到离开都没有放下对自己的愧疚,而自己也再没有机会向父亲解释这一切。
而对于母亲的离开,王计兵已经做好了准备。母亲在病榻上多年,已经饱受病痛折磨。只是整理母亲遗物时,王计兵发现枕头里掉出一些海绵、棉花碎片。将手伸进枕套,枕芯已经成了粉末。他怪自己太粗心了。母亲一生都在隐忍,连生命最后阶段经历剧烈疼痛也不吭声,只是紧紧揪住枕头忍耐。
母亲这一生,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孤儿,童年时期别人唤她“野丫头”“铁姑娘”;成家之后,她就是“娘”“娃他妈”。
王计兵打算出一本诗集,就叫“我的父亲母亲”。他想让全世界知道他母亲的名字——包成珍。
访谈的尾声,王计兵小声说,其实有时候他会将自己瞬间的灵感也发送到父亲的微信上。尽管从未也不可能收到回复。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还在与父亲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