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诗人张謇
作者
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唐诗长于抒情,宋诗善于说理,但古典诗歌发展到了近代却日渐衰颓,后继乏力。说到近代诗,似乎觉得捉襟见肘,既选不出一位像李白、杜甫那样有口皆碑的大诗人,也想不起几首琅琅上口的名作。远离群众的近代诗很大程度上局限于文人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那些佶屈聱牙、故作高深的乏味诗歌自然无法雅俗共赏。胡适所反对的无病呻吟、摹仿古人、用典对仗、陈套语,在近代诗中屡见不鲜;陈独秀所抨击的贵族文学、山林文学中亦含近代诗。文学革命之后,白话诗成为了主流,诗坛不复是旧体诗的天下。不过,旧体诗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许多人依然在坚持着旧体诗的写作,张謇就是其中之一。
张謇生前虽不以诗人名世,对诗却“特性好之”。(张謇:《张謇诗柬·致沈其光信一则》)徐乃为花费十余年心血校注的《张謇诗编年校注》(后简称《校注》)于近年问世,以红学家之功底将1400余首张诗以能读易懂的形式公之于世,让我们重新发现了诗人张謇:他交游甚广,诗友遍及中外:他与朝鲜诗人金允植、金泽荣因为汉诗而一见如故,结为异国知己;他聘请日本教育家森田政子来华并与之合作,留下了《金鱼歌》等汉诗佳作;晚清诗坛派别众多,张謇却杂采众长,无论是师法宋诗的闽赣派(亦称同光体)诗人陈三立与郑孝胥,还是取法唐人的江左(江浙)派诗人翁同龢、朱铭盘,抑或推崇杜甫的河北派诗人张之洞,都是他的诗友。他的诗歌成就也得到了时人的认可。章太炎称张謇“诗文别成一家,旨在经世致用。”(章太炎:《章太炎评张謇诗》)汪国垣认为张謇“诗非专至,要无俗韵。则与当代诗人,联吟接席。习染既深,终谢浮响。”(汪国垣:《汪国垣评张謇诗》)时人还有“二张”(张謇、张之洞)、“郑张”(郑孝胥、张謇)、“范张”(范伯子、张謇)之称,都是对张謇诗歌地位的肯定。(徐乃为:《前言》)
好诗应该经得起时代检验。我们因《登幽州台歌》记住了陈子昂,因《枫桥夜泊》记住了张继,因《春江花月夜》记住了张若虚。能够传诸后世的诗歌,或情感真挚、如歌如泣;或见解深邃、意在言外;或铭记历史、承载文化。同一位诗人的诗不一定会呈现出这么多面貌,《校注》却呈现了张诗不为人知的多副面孔:他以旧风格含新意境,诗中处处有现代的感觉;他以隐曲之笔写真情实感,堪称写情圣手。
现代的感觉
吉川幸次郎曾称赞陈三立的诗中有现代的感觉(王培军:《为什么说近代诗价值超过宋诗?》,《文汇学人》2018年6月8日),张謇诗亦富含现代意象。他拓展了诗歌的题材,不落俗套。大到纺织厂、运动会,小到干蝴蝶、鲥鱼、死蛇,皆可入诗。作为大生纱厂之父,张謇笔下的大生纺织厂“十千吉贝资维耦,五万飞轳跂报章”(《第三纺织厂开工祀土礼成有作》),纱锭飞转、工人众多;南通的七所中学举办联合运动会,现场“旗章五色鸢隼飘,左手执枪右秉刀”(《中等以上学校联合运动会歌》),旗帜飘扬,士气高涨;中国红十字会创办二十周年,他赋诗曰“西海同心理,……精神昭上帝”(《中国红十字会二十年祝典征诗因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被他写成了诗。打雷了,树中震死了一条蛇,张謇觉得颇为有趣,有诗云:“风雷枉动四邻家,祗击斑斓小小蛇”(《大雷雨一树中蛇震死成诗》)。品尝鲜美的长江鲥鱼,忍不住感叹:“护鳞忘惜命,恨骨笑馋人”(《鲥鱼》);花园中开满了玫瑰,张謇却不满于其洋名,为之取名为“新蔷薇”,自嘲曰:“欲张千万朵,围住七三翁”(《易洋玫瑰洋牡丹呼之为新蔷薇而吟咏》)。他的诗中还出现了鼠姑、鼠妇、扁掌、兔丝、蚱蜢、龙爪、蛇床、马缨花、羊踯躅、猪苓、蠓螉、弥猴枣等并不常见的动植物,带有明显的博物学知识背景。
张诗中的人文精神也给人带来现代的感觉。家养的黄狗死了,张謇特地为其写诗悼念:“闯户常惊生脚客,近床不吓弄头儿。(黄不可狎,唯怡儿学走时抚弄其头,黄辄俯首帖耳。)”(《悼老黄》)虽然“老黄”是一只不亲近人甚至有点吓人的狗,但张謇还记得儿子学步时喜欢摸它的头,它会俯首帖耳。因为这只家犬曾经给自己的爱子带来过欢乐,陪伴他成长,因此它的逝去也就格外令人感伤。对家犬的悼念之外更见老父亲的怜子柔情。
张诗中现代的感觉与他丰富的跨文化经历有关。虽然晚清知识人已普遍有“开眼看世界”之自觉,但像张謇这样广泛结交异国友人,有深入跨文化经历的人还是少数。1882年,29岁的张謇跟随吴长庆去朝鲜平定宫廷内乱,与金允植、金泽荣等朝鲜诗人结为挚友,对东亚局势也有了最切实的思考和判断。张謇始终关心朝鲜局势,对朝鲜友人亦情深义重。1905年,金泽荣因朝鲜被日本蚕食,不愿做亡国奴,愤而携妻儿流亡中国。重情重义的张謇为其提供了翰墨林书局督校之职,使其得以在南通安坐书斋22年,人尽其才。即便语言不通,张謇依然经常邀请他同游、同宴,听闻其生病后更是抛下手中的要事,急切地前往其住处探视。(张謇:《视沧江病》。原文为“闻病抛诗叟,来探借树亭”)从朝鲜回国四十年后听闻昔日朝鲜友人金允植去世的消息,依然伤心欲绝:“噫吁嚱!朝鲜国,平壤城;李完用不死,安重根不生,运命如此非人争!”(《朝鲜金居士赴至年八十七矣哀而歌之》)张謇诗集中有许多记梦诗,或记录自己在梦中所见所闻所感,或在梦中作诗,醒时修饰。《梦中作》《宿倚锦楼梦中得句醒足成之》都是借梦来怀念沈寿,《梦中与女子应答诗》是在梦中遇见一位女子与之以诗酬唱应答,《风雪诗》则是在梦中遇见一位女子,奉其命作诗。在弗洛伊德看来,文学是作家的白日梦。记梦诗在中国虽有传统(如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杜甫的《梦李白》,陆游的《记梦》等),但诗人多偶尔为之,“记梦诗”并未像咏物诗、田园诗那样成为一种诗歌传统。朝鲜文学中却有强大的记梦传统,如《元生梦游录》《九云梦》《玉楼梦》等都是著名的记梦小说。金泽荣诗集中也有不少涉梦诗句,如“春园桃李梦依微,骨肉分飞廿载时”,“世乱生离别,天长挂梦思”,“一梦常天外,相逢忽菊边”等([韩]吴允熙著,[韩]李顺连译:《沧江金泽荣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由此观之,张謇为数众多的记梦诗或曾得益于朝鲜记梦文学传统的潜移默化。
1903年,张謇受邀参观日本第五次国内劝业博览会,东游日本。他遍交日本友人,主动为那些无辜受到莫名案件牵连而失业的日本教育界人士提供来华工作的机会,还为张孝若聘请了日本启蒙老师。然而,张謇对日本的心态却很复杂:一方面痛恨日本鲸吞朝鲜、称霸东亚的狼子野心,一方面又赞佩日本在近代化中取得的成绩,并希望能够通过延请日本人才等方式来振兴中华。这些思想在其诗中都有流露。其寓言诗《鸠巢诗》《啄木》《憎乌》中以鹊、鸠、啄木鸟、乌鸦等分别指汉人、满人、列强和日本等,好似诗歌版《时局图》。诗中设计了鸠和乌鸦之间的对话,鸠对乌鸦说:“世上亦无真凤皇,汝族自大连太阳。”(《憎乌》)世上并没有真正的凤凰,只有传说中的“三足乌、金乌”,你们却自己比附为“太阳”。鸠去天宫向天帝上诉却迷了路,欲告无门。最后感叹:“乌可憎,非寻常。”(张謇:《憎乌》)对日本的不满溢于言表。尽管如此,当他1903年在南通成立师范学院的时候,依然聘请了木造高俊、吉泽嘉寿等多名日本教员,同年给东京工业商业学校校长小山春卿寄诗云:“嘤鸣求助意,宁为友生偏”(《寄赠日本小山春卿大阪》),也有希望他引荐人才之意。
无论是题材、思想、视野或是意境,张謇诗歌都大有创新,随处可见现代的感觉。
真实的情感
在诗人林庚白看来:“同光诗人什九无真感,惟二张能自道其艰苦与怀抱”。( 《民国诗话丛编》第六册第一三四页《丽白楼诗话》上编)张謇就是二张之一。张謇“性格刚柔相济而沉稳有余,待人接物周详细致而能屈能伸。”(崔荣华:《张謇 罗振玉的结交与断交》,《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第127页)虽是五尺男儿,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他为心上人写下许多隐曲其旨的情诗,为儿子写了许多温暖动人的育子“诗信”。这些写情之作,让我们得以触摸这位叱咤风云的状元实业家内心最柔软、最深情的隐秘角落。
诗歌本是抒情言志之作。张謇一生写下许多写情诗,或情深义重,或缠绵悱恻,或惆怅苦涩,不乏佳作。原配徐夫人去世之后,张謇写诗悼亡,情真意切:“一握终天手,千年誓海心。”(《书人悼亡吟后》)晚年张謇更是从心所欲,为心折之人写下大量诗歌,自述衷肠。诗歌对于他而言,堪称情感的“树洞”。这些诗多用隐曲手法,不易尽明所指。红学家出身的徐乃为擅长索隐探佚,留意诗中微妙的情感流动,对其情诗的解读亦头头是道。
徐乃为考证出张謇诗集中有一系列“涉沈诗”,多是写给其红颜知己沈寿的。沈寿是近代著名苏绣家,俞樾誉之为“针神”,慈禧太后赐以“寿”字,其作品在意大利、美国都曾斩获大奖,蜚声海外。1914年,她受张謇之邀担任女工传习所所长兼教习,从此定居南通。张謇心爱其才,为其写下多首诗作。她回乡过春节,他写下“拥衾忆远堪谁语?满耳山风泻暴泉。”(《精舍独宿》)听说她在家生病了,他折梅相赠,寓意为“自作媒”。他还经常会梦见她弱柳扶风的病影,《记梦》云:“多少情怀缄芍药,柰何连到玉芙蓉?”自己空怀痴情,情愫却难以送达。沈寿有诗云:“人言鸳鸯必双宿,我视鸳鸯尝立独。”(《池上看鸳鸯》)表达自己不愿依附于人,自立于世的志向。张謇却道:“要合一池烟水气,长长短短护鸳鸯”(《谦亭杨柳》)。1921年沈寿病逝后,张謇力排众议,将其厚葬于南通。在她生日那天,张謇为其设奠并赋诗:“泪眼犹看红烛泪,灰心都付白钱灰。”(《八月十一日雪君生忌设奠》)在她逝去百日那天,他再度作诗回顾其一生:“吾聆两哀声,酸割漫心臆。”(《雪君百日》)还作有《题遗像诗》五首,写“室未他人入,床仍昔日支。洋洋如在右,昧昧我思之。”言沈寿昔日住所依然保持原样,欲与其灵魂相会。张謇甚至为她写下了48首悼亡诗,纪念其48岁的人生,堪称中国诗史上最长的悼亡诗。
张謇诗集中还有不少“涉谢诗”与其女弟子谢林风有关。经樊增祥介绍,上海姑娘谢林风拜师张謇,向其学诗。在张謇眼中,这位身材高挑,能说会道的女孩才华甚高,不啻古代才女谢道韫、薛涛。他在涉谢诗中隐隐流露出复杂、暧昧的情感,充满了无奈与隐晦。《有感》中“锦机错误丝千缕,玉佩凄迷网七重”颇有李商隐无题诗的味道。《辘轳体诗》四首每首中均有“痛惜娇红未忍攀”,惋惜自己犹疑不决而丧失时机,错失了姻缘。这样的诗作,自然不适合在生前结集出版,公之于世。这些写情诗虽隐曲其旨,却不啻为抒情佳作。
张謇的育儿诗也颇可称道,展现了“怜子如何不丈夫”的柔情。张謇老来得子(即张孝若,小名怡儿),自是喜悦宝贝,为其写下许多诗,其中有不少是以诗歌形式呈现的家信。张謇对怡儿读书之事颇为用心,反复叮咛“读书要见古人心”“儿亦能羞不读书”(《久不作诗因病留校书示怡儿》)口吻颇似今日望子成龙的老父亲。张孝若16岁时,张謇送他去青岛读书,心中却极为不舍,诗云“老夫对烛频看镜,白发因儿又几条”(《怡儿生日诗书 寄怡儿青岛》)写出儿子在外读书,自己百般牵挂的老父心情。“自儿告偶病,宵旦常不怿。”(《得怡儿病愈近像赋寄》)一旦听说孩子生病的消息,便日夜忧思。收信后得到儿子近照,“开缄目顿明,欢欣覩颜色。”心中欢欣愉悦,连眼睛都瞬间发亮了。心情放松之后,不忘向儿子忆苦思甜:“父年十四时,旅学去亲侧。既伤贫贱躯,行脚荷天职。栖栖四十年,在家祗如客。每怀庭帏间,常痛屺岵陟。”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十四岁就远离父母,四十年间在家的时间极少,回家就像客人一般。其实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常常思念父母。张孝若二十岁时,张謇已经准备让他去美国留学,在其生日时赠诗,循循善诱:“弧矢宁论远?游乎念美洲。”(《怡儿二十生日示训》)大丈夫志在四方,二十岁虽已娶妻生子,但尚不能自立,正是需要学习的年纪。“父年二十时,低首被俗窘。儿今众抬举,邈绝华峯隼。抬举夫何如?人己当两省。”(《怡儿游学美洲将行诗以策之》)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因为冒籍风波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儿子现在却被众人抬举。告诫儿子不要因此而飘飘然,要懂得自省。张孝若去了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留学,中秋节、重阳节都有诗寄回来。张謇得信,动情写道:“抟抟大陆东西极,父子中间情咫尺。……父读儿诗与母听,如儿宛转爷娘旁。”(《怡儿在纽约中秋重阳皆有诗来寄此慰之》)对远隔重洋儿子的思念,跃然纸上。诗歌是他们牵挂彼此、倾诉思念的方式,父子之情因此而天涯咫尺。张謇把儿子的信读给怡儿母亲听,好像儿子就在双亲身边一样。张謇写给张孝若的诗充满了真诚而浓厚的爱子之情,令人感动。他向我们展示:优雅的旧体诗亦可以用来写家信,也可以写得明白如话。
张謇性格虽沉稳持重,却也有浪漫多情的一面。无论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写情诗,还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育儿诗,因为发自肺腑,所以动人心扉。《校注》也让我们重新发现了作为诗人的张謇。现代的感觉、真实的情感,使得张謇诗歌拥有了得以传诸后世的魅力。作为转型时期的旧体诗人,他让我们看到:使用文言抑或白话并非衡量其优劣的关键,旧体诗也同样可以感动人心,带来美的享受。
作者:狄霞晨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