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天才的诗人,都有特别勤奋的一面,只是有的你看得到,有的你看不清楚。”复旦大学中文系文科资深教授陈尚君曾自谦为“唐朝户籍警”,他40余年来校订过全部唐诗,手上还有大量未经发表的唐人逸诗,可以说是见过最多唐诗的人。陈尚君告诉记者,“目前《唐五代诗全编》的研究成果大约是1500万字,估计一套书就和我等身高。”全书超1200卷,收录近4000位诗人55000余首唐诗,这样的积淀也使陈尚君在与古人对谈中发现了许多奥秘。
说起“天才诗人”,人们自然会想到被赞作“天上谪仙人”的李白。李白似乎成为影视作品的新宠儿,从《妖猫传》到近期的《长安三万里》,影视银幕上的李白作诗时多是斗酒百篇,“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对李白的复刻已经过度神化、窄化,好像其诗才完全信手拈来。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陈尚君发现,李白的存世文本中存在很多相异的文本,有许多类型是别家文集中很少见到或从未见到的,尽管有后世流传讹误的原因,但更可能是李白对自己的诗文反复修改再去定稿的结果。
太白写诗用胸口一喷,便出好诗来?并非如此
哪怕是诗仙李白,其卓荦诗才也不能离开反复习写。“其实天才纵逸的另一面,是极度勤奋地学习与修改。”《文选》是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也是青年时期的李白倾注心力的学习文本,南京大学人文社科荣誉资深教授周勋初认为,“李白苦练基本功,曾三拟《文选》,在临摹前人作品上下了很大功夫,这也推动李白在赋、乐府、古诗等领域的成就。”如若写不好,便烧掉重新写,其模仿江淹的《恨赋》之作《拟恨赋》,还存其集中,便可看出其勤苦学习的痕迹。
李白那些看似浑然天成的诗句,也可能经过千锤百炼与反复琢磨。李白称自己“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古风五十九首》是他一生最用力也最为重视的诗作。李白效仿阮籍《咏怀诗》而作《古风》其三十九,全诗12句,其正本和别本竟有8句相异,可见李白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删减。陈尚君认为,李白原先的版本写“杀气落乔木”的伤时之思,又写“曲终涕泗澜”的思乡之情,这样的交叉写法并不能聚焦读者的感情体验;而修改后的版本从“白日浮云”,写至“雀栖凤凰”,暗喻忧时悲歌,经过作者删改后的正本更优。而《古风》其二十七更为有趣,李白在其初稿中写美女高节,却在定稿中改成了美人岁暮的悲哀。可见李白修改作品数量之广、幅度之大,是作者本人勤于增删打磨文本的有力佐证。
李白曾因“北门之厄”被人戏谑为“古惑仔”。当时正值李白初游长安,他参与了斗鸡活动,与这群喜爱斗鸡的纨绔子弟群体发生了冲突,李白深陷其中,多亏友人陆调相助,他才得以逃脱。李白以此事件为基础作诗《叙旧赠江阳宰陆调》,初稿写成后,李白又对此诗大量删削,最初版本共有60句,而在后来版本中则仅保留42句。经陈尚君考证,李白删掉了早期对于自己身陷困境的片段,例如将“君披万人丛,脱我如貔牢”一句改为“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弱化了“貔牢”等过于狼狈不堪的叙述。“李白集中自我修改之例极多,这些都能够证明诗仙的努力与勤奋。”
哪怕杜甫只活四十岁,也已达到诗人最高成就
杜甫一生历经家国变故,无论是时代伤痛还是个人坎坷,“无不存于笔底,见诸文字”。其勤奋不仅在于“无一字无来处”,更在于发前人之所未言,“不断突破自己,不断写出新的题材与内容,不断追求诗歌进步。”因此,陈尚君认为,无论杜甫生命长度如何,无论其作品数量几多,他在安史之乱前也就是四十多岁时,已经是那时很了不起的诗人。
杜甫写诗,其忧国忧民之情自心底而发,并全身心体会脚下大地的脉动,体恤民瘼,传达民心。“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当时的庶民有向国家缴税、为国从军的义务,杜甫本人有官职在身,这些他都不必承担,尽管如此,他与家人的生活都十分艰难,那些地位远不如自己的贱民,他们又该如何生活?戍边的战士又该如何捱过这个寒冷的冬天?正所谓“老大意转拙”、“白首甘契阔”,杜甫以一颗赤忱痴心发出的时代呐喊,也成为那个时代诗歌的最高成就。
据台湾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吕正惠估算,安史之乱后长安第二次沦陷,杜甫在当年岁末便创作了《遣忧》、《巴山》、《早花》3首诗;而后又写作21首相关诗篇。吕正惠认为,杜甫作为一个伟大诗人的特质之一,便是他不断成长、不断变化的艺术创造力与锲而不舍地追求完美的精神。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到“儒术于我可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再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随着唐朝由盛而衰,杜甫的经历不断变化,他用如椽巨笔写出“诗史”,努力记录时代剧变中的众多细节,每一份诗稿都有着独特的时代意义。
用最艰苦的方法追求学识,力图还原唐朝诗人面貌
对于这些唐朝诗人,陈尚君意在“想见其人”,他“无数个夜晚独居斗室,据善本校勘诗歌,口诵心念,目验心会,体会唐人在诗中倾诉的人生喜怒哀乐,内心不能不受到深深的触动。”陈尚君在诗歌研究时彰显其勤奋之志,所有存世唐诗都在校勘各本的基础上读过五到十遍,皆凭自己一手一力完成。他为诗人们作了小传,哪怕是仅有一句诗歌存世的诗人也得以尽量揭发其生命痕迹。中华书局原执行董事、总经理徐俊自1986年起便担任陈尚君《全唐诗补编》的责任编辑,他认为,“陈尚君完成了对唐代诗人传记的刷新,最大限度呈现了唐诗产生的土壤与环境。”
研究之余,陈尚君把这些诗人的故事以专栏文章的形式发布在《文史知识》上,并于今年3月以《我认识的唐朝诗人》结集出版,对此,陈尚君也有自己的原则,“即便是随性文字,也是在规矩之内做,绝不做任何虚构。”那些鲜活的唐朝诗人依旧从陈尚君笔尖不断呈现在大众面前,据悉,《我认识的唐朝诗人》豆瓣评分已高达9.1分,之后还会有“续集”,“现在这个专题又写了二十篇左右,争取明年能够出版。”
从导师朱东润到陈尚君,“用最艰苦的方法追求学识,从最坚定的方向认识人生”是治学做人之道。记者结束采访后,陈教授起身致意,接着走向他放满书籍的办公室,继续返回他的唐诗世界。
作者:孙彦扬